间歇性挖坑,习惯性爬墙
不要问我到底混哪个圈的我也不知道

冉冉孤生竹 02

方蕴带着叶居安御剑冲破云层时,一轮圆月正从东方升起。

她这才恍惚想起,今天似乎是正月十五,元宵节。

此去琴川,路途实在太过遥远,有她御剑相送,今晚便可抵达。然而军中戎马倥傯,精细如方蕴,竟然也忘了元宵节的存在。若非如此,她怎么也不会想着要尽早将这个最亲的堂弟送回故乡,少说也要等到明天。到了明天,元宵过完了,年也就过完了。年过完了,人们的心思也就沉了下来,此时接到亲人的死讯,总比丝竹和乐中的当头棒喝,要让人好受些。

十九弟若知道我让他的死讯惊破了家里过年的气氛,一定会怪我的。

虽然认出佩剑的时候,她就已隐约猜到了叶居安口中那位朋友是谁,但当对方真的报出了方临清的名字,她仍然觉得仿佛有人兜头给了她一闷棍。方芩似乎在离她很远的地方对她说了些什么,但是那不重要,此时世间的一切声响都变成了单调模糊的背景,只余血液轰隆隆冲击着耳膜。

其实或许早在五年前,她就已经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临。她还记得那时她笑得洒脱:“也好,你一向是想做什么便做了的,如此,也算不负初心——只是忘川路上,好歹把我这个姐姐多记一会儿。”现在想想,那也许真的只是故意做出的姿态,她不想让十九弟发现她难过,十九弟也不希望她难过,于是,他们俩就连自己都骗过了。只是那时,她以为最后会是时隔许久之后,有人给她捎来一个口信,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所有伤痛都赤裸裸地摊开,不给她留半分转圜的余地。她没有想到,当这个结局被突兀地掷到她眼前,当那个跟在她身后习字练武的孩童、那个笑得清浅而倔强的少年已然化作冰冷瓷坛中的一抔尘土,这一切,竟然会如此难以承受。

当她终于能够平静下来,勉强着自己开口的时候,她对那明显被她吓坏了的年轻人说:“抱歉,失态了。我……我是他的姐姐。”

叶居安打量着她一身紫色道袍,眼睛忽然一亮:“我知道你。方大哥和我提过,他有一个姐姐在天墉城修道,一定就是你吧?”

“是我,”方蕴惨淡地笑了一下,“这里才是云中,后面的路还很远很远,你当真要一路走去?”

叶居安直视着她,声音轻而坚定:“我欠方大哥一条命,区区数千里路,何足道哉?”

方蕴回头看了一眼方芩,对方脸上亦是惨淡,但却了然地冲她点了点头。

于是她也冲叶居安点了点头:“我送你一程吧。”

对于一个首次经历御剑的人来说,叶居安的表现算是非常不错了。他站在方蕴身后,一手抱着骨灰坛,另一手照她的吩咐,抓着她一条手臂以保持身体平衡,但并未流露出多少惶恐紧张。

但方蕴内心仍有一个疑问需要解答。冷风呼啸中,她静静地开口:“现在说实话吧——十九弟并没有要你做这些。”

她能明显地感觉到身后的人震了一震,许久才喃喃道:“是的……事发突然,方大哥并没来得及留下什么话。是我想着,不能让他就这样留在异国他乡……”

“其实你完全不需要这样,”方蕴道,“十九弟从来不会愿意用自己的事情去麻烦别人,他一定情愿留在层层积雪之下,也不愿把这样艰难的任务压到你肩上。”

叶居安短促地笑了一声,方蕴看不见他的表情,但可以想见是自嘲与无奈:“是啊,这些天我总在想,要是方大哥知道,一定会对我说,兄弟,别浪费那个力气了。可是……”

他的声音低了下去:“可是我一定要这样做。出事的前一天晚上,方大哥突然跟我说,他有些想家了,这一趟旅行结束,他要回家去看看。”

“别的没有什么我能做的,至少这个愿望,我还可以帮他完成。”

“好。你很好。”方蕴望着前方无尽的苍茫,微微黯了眼眸,能让十九弟袒露想家这种心思的人,世间能有几个?连上她,也能一只手数过来吧。

这样一个人,会为了友人没有说出的托付,选择跋涉千里送归遗骨,是情理之中的事。

我很高兴,至少十九弟走前不是孤身一人……陪着他的,是一个真正的朋友。

但她没有再多说一个字。

 

方家祖宅并不坐落在琴川城内,而是在城西的山上。两人落地时已近夜半,方宅门口挑着一对明晃晃的灯笼,院墙内隐约传出笑语喧喧。家中几位叔伯年纪都大了,想必是不愿去城里凑花灯的热闹,情愿在宅内聚了一家人,自己过自己的节。方蕴微微仰头凝视着高悬的匾额,脚步抬起来,却是往后退了一步:“叶兄弟,你过去吧,我就送你到这里了。”

叶居安诧异道:“怎么,方姑娘你不进去吗?”

方蕴摇摇头:“不了,你也不必对家里提起我……”

就在落地前的片刻,她还怀着一种近乎报复的心理,想要亲眼看看大伯会对十九弟的死作何反应。但现在她忽然觉得没必要了,十九弟已经不在了,就算大伯后悔当年不该那样对他,以致父子近乎形同反目,又能怎么样呢?今晚她已经承受了足够大的打击,不管大伯作何反应,是冷漠如故还是后悔莫及,那都是又一重更深的打击,她觉得自己没有办法再去面对。

近乡情更怯,非是不关情。

“可是,我总要告诉他们方大哥的卒日的,若是方家人问我为何十天不到就从塞外回到了琴川,我该怎么回答?”

“……”方蕴沉默片刻,疲惫地叹了口气:“那便如实说吧……”

她伸手抚了抚盛有堂弟骨灰的瓷坛,又道:“十九弟的那把剑,从今往后就属于你了。如果家里人问起,就说是我说的,他们会听的。”

叶居安摇头:“这宝剑是方家之物,我怎可……”

“宝剑酬知己,天下共识,不必客套,”她拍了拍年轻人的肩头,把他朝大门那边推了推,“去吧,恕我不能相陪。”

她目送着叶居安怀抱瓷坛,一步一步走向门口。在他迟疑着回头朝她的方向张望的时候,她身形一闪而没,向山下的琴川行去。

这个夜晚,方宅的墙内是喜是悲,都与她无关了。

 

琴川的夜空中层云密布,无月无星。北方的战乱没有影响到江南的安稳生活,街上的花灯烟火一如儿时的记忆中般绚烂,纵使不见灯月争辉,亦足以尽踏歌览胜之兴。江南桃花塞北雪,这个季节,燕云之地的风吹在脸上还刀割似的疼,琴川的夜风则已觉温软,带了湿润的活气。河畔垂柳被系满了彩纸布帛剪成的花叶,借着璀璨的花灯,柳枝上鼓起的鹅黄色芽包,在夜色中依稀可辨。

这大约是近年来才兴起的新风俗。方蕴将自己隐藏在人流中,不动声色地漫漫而行。睽违十四年,从塞北的金戈铁马一步踏回故土,竟然……恍如隔世。

“走咯,放河灯去!”

方蕴猝不及防被撞了一下后腰,一群孩子兴高采烈地从她身边跑了过去。那个撞了她的冒失鬼扭头对她做了个鬼脸,又在同伴们的欢声笑语中跑远了。方蕴摇了摇头,暗自一笑,罢了,谁没个不懂事的时候,倒是希望他们这般无忧无虑的日子越长越好。

这群孩子跑到桥边的水码头,闹闹嚷嚷地开始放灯。方蕴缓步走上桥头,垂眸看着他们。那个冒失鬼将一盏荷花灯送入河中,念念有词道:“河神河神,一定要保佑今年我娘给我添个小弟弟,这样我就有人可以欺负了。”

“阿毛你蠢不蠢,愿望是不能说出来的,说出来就不灵了!”孩子们笑闹着,其中一人喊道:“说不定这下你要多个小妹妹咯!成天哭鼻子的那种!”

“我才不要小妹妹!”阿毛仿佛人格受到了侮辱,愤愤道,“我爹说了,女孩子都是赔钱货!我家才不要生赔钱货!”

“噗,这些孩子真好玩,”夜色中传来一个清脆的女声,前半句似自言自语,后半句提了嗓音,明明白白对着那群孩童道,“都不要生女孩子,将来谁给你做媳妇呀?”

方蕴心头一跳,循声看去,只见一对青年夫妇相携而来。孩子们打量着来人衣饰华贵,不像是好惹的,讪讪唱了个喏,便一哄作鸟兽散了。

“小孩子不懂事,你和他们计较什么,”男子挽着妻子走上桥,“我倒是真的希望咱们能再生个女儿呢。”

女子笑着啐了一口:“这话说得好没羞没臊。一个煊儿就折了我半条命,我可再不生了,要生你自己生去。”

在他们来得及看见自己之前,方蕴已经从另一侧下了桥,隐在树后,不远不近地注视着他们。今天晚上,她不想和任何一个亲人正面相对。其实他们不会认出她来的,他们印象中的方蕴,还始终停留在十二岁离家之前的样子,而她这些年来的变化,绝对不止一星半点,他们俩又都并非能识善辨之人。

可是她一眼就认出他们来了。四叔家的堂弟方临泓,七姑家的表妹萧紫儿。紫儿眉心那颗绿豆大小的黑痣还和小时候一模一样,娇嗔的神态也未改分毫。十八弟面相倒是变了不少,可是望向紫儿时,眼中温柔宠溺的神色,仍与从前一般无二。

原来,他们已经是夫妻了吗?

小时候,家中的兄弟姐妹就总爱开他们两个的玩笑。现在,当年的孩童都长大了,有人埋骨泉下,有人独行世间,而他们还能像从前那般握着彼此的手,这是何等的幸运。

幸好分家之后三房就从祖宅搬到了琴川城内,他们二人最早也要明天才能得到消息。十八弟和十九弟同日出生,自幼亲如同胞手足,紫儿更是一向很喜欢这个表哥,接到十九弟的死讯,不知他们会难过多久。方蕴微不可觉地摇头轻叹,转身离去,也好,不用在这良辰美景之际大煞风景。就算他们早晚会得知,她也希望此刻的安宁幸福能尽可能长久地持续下去。

路边有小贩向她兜售河灯,她接过一盏看了看,这和她小时候的有些区别:花瓣变窄了,相对应的花瓣数目变多了,每一瓣上都写着一些吉祥的话语。

她笑着摇摇头,把灯还给小贩。她从小就不爱弄这些玩意儿,十九弟虽然会放灯,但是很难说他在上头寄托了多少心思——大约是一分也没有。何况就算放灯,她也更喜欢小时候的那种。她和十九弟一同在曾祖父膝下长大的时候,曾祖父教他们自己动手做过,还被曾祖母嘲笑“一大把年纪了还跟个小孩子似的”。小时候的河灯花瓣比较宽,就像一朵真正的荷花的样子,瓣尖染着嫣红,没有那些花哨的吉祥话,中间插一只小小的蜡烛。拿在手里,比现今流行的要朴素,但同时更让人感到可以信赖的快乐和温暖。

小贩这里是不会有这种灯了。有些东西,终归是找不回来的。

额上落了一点水滴,方蕴蹙眉望向夜空,随即又是两三点。怎么,下雨了吗?云这么厚,下雨原也正常,只是正月十五雨打灯,终究不是什么好兆头。

路上的人显然也发现了,开始朝四面八方散开。她沿街走去,试图寻一家还未打烊的酒馆。虽然夜色已深,外面又开始下雨了,但这里是琴川,这里是江南,只要你用心去找,深巷里头,渡口近旁,总会有那么一家,挑着酒旗,点着油灯,门口阶边摆着三两盆不需劳心打理也能长活的盆栽。走进去坐下,主人会不紧不慢地温酒,送上客人点的小食。只要给足了酒钱,哪怕在店里醉卧一夜,听着外面雨敲屋檐,主人也不会来赶你。

哦,找到了。她唇边泛起一丝安然的笑,快步朝前面的小酒馆走去。这家馆子也是从她小时候就在了,也不知道现在是原来的老板,还是盘给了别人——

“……阿蕴?”

一声犹豫的呼唤从身后传来,让她的身形陡然僵住。停半响,她徐徐转身,脸上神色已恢复平静:“真是巧啊。”

即使千算万算,她也没有想到,今晚在故乡遇到的,居然会是这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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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正传铺垫表现不出深笃的姐弟情,伐开心

一大把年纪了还带着曾孙子曾孙女做花灯这种事兰生他一定干得出来

第二章结束了男主都还没露正脸我也是醉了

古剑tag依然打得很心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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